第(3/3)页 商细蕊脑子脑子昏昏沉沉,被架着走,他听见蒋梦萍的呼痛,艰难的扭头看过去,蒋梦萍的泪盈盈的目光正看过来,姐弟两个这么样遥遥互望了一眼。多少年了,她的眼睛还和商细蕊的记忆中的一模一样,总是浸在泪水里。 九条将军葬身远方,坂田沉沦在悲痛与愤怒中,竟比雪之丞这个亲弟弟更尽哀。雪之丞少去九条的压力,坂田腾不出空拾捯他,他人也开朗了,脸色也红润了,连背脊骨也挺起来了,大概过一阵子,九条家会甄选其他优秀的子弟进入中国战场,不死不休。但是在那之前,雪之丞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。 现在,坂田在军医这里接受包扎,身边医生在汇报程凤台的病情,说程凤台除去后续医疗不利,导致感染的问题,起初的伤也着实不轻,骨头断了好几根,扎伤了内脏,死里逃生不是作伪作得出来的。坂田听了半晌无语,军医问:“真的给他药吗?”坂田多么不甘心,九条横死在留仙洞,这个中国人却活了下来!权衡之后,他气馁地一挥手,军医退下去,他抬头问雪之丞:“什么事?” 九条一死,雪之丞胆子大多了,坂田虽然军阶在他之上,论身份,不过是一个家臣,不信他敢像哥哥那样打他嘴巴。雪之丞昂着脑袋替商细蕊求情,说商细蕊在中国民间地位很高,如果伤害他,会使中国人产生抵抗情绪,并且商细蕊有许多名流朋友,连他们一起得罪,弄得人心惶惶,很不值得。雪之丞四五岁上离开日本,日语说得不甚流利,带着洋腔,听得头疼。坂田一直不肯承认雪之丞也是九条家的一员,九条将军殉国,不见雪之丞有什么表示,一个中国戏子被羁押,雪之丞倒是伤心伤肝振振有词的。坂田心里替九条难受,拔高嗓门,让雪之丞立刻滚出去。 雪之丞不敢不滚,滚出去之后,想了想,决定带一点吃的到大牢见商细蕊。这时候已经是凌晨,商细蕊进来的时候,本来与其他犯人关在一起,赶上耳朵不好,别的犯人与他搭讪,他没有理,所以人缘就不好,不到半天就与找茬子的人打了一架,衣服叫人撕烂了不算,身上值钱些的戒指手表也叫抢走了。到夜深人静,商细蕊杀坂田的义愤劲儿过去,开始后悔了。他不在,谁给程凤台喂汤喂水?程凤台目前命若悬丝,万一就在此时咽气,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。坂田没有杀成,又见不着程凤台,商细蕊恨极了自己的暴躁性格,扒着栏杆发出痛苦的狂啸。 商细蕊的嗓子狂啸起来是怎样的动静,可以想见,整座牢都惊动了!同室的狱友被他叫的耳朵眼疼,撸袖子要打他,不劳他们动手,狱卒率先打开牢门将商细蕊提出来。商细蕊刚才还在反省自己性格暴躁,但显然没有反省出成果,一出牢狱,他如同鱼入汪洋,活络起来,居然企图在重重把守的日本监狱中逃出去,施展了一套飞檐走壁的功夫,引得狱友们给他鼓掌叫好。狱卒见多了这种不识相的货色,围拢了捉住他,也不向上级汇报,直接按在地上一顿痛揍,揍完了扔到单间去,不给水不给饭,只有一只尿桶,腌臜他。 商细蕊其实已经无所谓在哪里,如果不是在程凤台身边,他在哪里都一样,浑身的疼,疼也不觉得疼。真想程凤台啊!想程凤台和他说说话,想得心都要炸开,浑身血都要熬干了。商细蕊背靠墙根坐着,仰起脑袋,月光照亮他半边身子和肩膀,血迹是没揉开的胭脂。程凤台受伤至今,商细蕊没有开口唱过一句戏,但是现在要唱了,实际上,他是个顶没出息的人,这小半辈子,心里总得有一样沉甸甸的事物坠着他,他才能脚踏实地的活。过去是戏,现在是程凤台。离了程凤台,倘若再不唱两嗓子戏,他怕自己神志四散流溢,轻飘飘奔月而去,只在人间留下一个疯人的躯壳。 商细蕊望着月亮,一张嘴,唱的是嫦娥。 此地关押的犯人自然都是此地老百姓,此地的老百姓,有不认识商细蕊这张脸的,没有不认识商细蕊这嗓子戏的,听见了递声相告:“好像是商老板!” “可不是商老板!” “商郎在这儿呢!” 雪之丞来看商细蕊的时候,天光微亮,商细蕊已唱了整整一宿。大半犯人没有瞌睡,竖起耳朵跟着听了一夜。商细蕊唱腔幽婉清旷,悦耳动人,狱卒虽不是戏迷,也颇觉得解闷,甚至搬把椅子坐商细蕊房门口听,议论说:“居然真是商老板!他一个唱戏的,怎么得罪上日本人了!”说着,见到雪之丞过来,起立敬礼。雪之丞不用问,循着戏音就知道商细蕊在哪里。从窗口望过去,勃然大怒:“你们!你们敢打他!还把他关在这种地方!你们知道他是谁!” 狱卒当真答问:“是商老板不是?” 雪之丞气极,想到中国人并不尊重戏子,指望他们给商细蕊优待是不能的,便拿出日本长官的腔调,命令狱卒给商细蕊换一间好房间。狱卒苦脸道:“不敢放他出来,他要跑呢!” 雪之丞瞪眼:“八嘎!现在就换!” 狱卒们不懂日本话,就认这一句,八嘎代表日本人相当愤怒的意思,再不遵从,就要杀人。狱卒连忙开了门锁,雪之丞向内跨入一步:“商!你还好吗!” 商细蕊停下嗓子,抬头见他,说:“你来带我出去?” 雪之丞面露愧色,摇摇头。 商细蕊说:“我劫了你,你带我出去。” 雪之丞说:“坂田很不把我当一回事,恐怕不会顾及我的安危。” 商细蕊不说话了。雪之丞说:“坂田被你刺伤,等他略好一点……给我几天时间,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去!” 商细蕊想了想:“我告诉你几个人,让他们来救我,就说商细蕊感恩戴德了!” 狱卒目瞪口呆听着他俩商量越狱,等他们说妥当,方才想起挪屋子。接下来商细蕊很配合,擦洗干净头脸的血迹,换上件旧衣裳,他的狂躁像是瞬间又好了,蹲在比较干净的一间朝阳的单间,吃了许多雪之丞带给他的饼干,还是觉得很饿。有狱友听上了瘾头,遥遥喊他:“商郎!商郎还在不在了!来一嗓子呗!”商细蕊却没有再唱过戏了。 第(3/3)页